[全职高手][林方]噩梦
冷空调镇过的空气渗透在裸露的臂膀上，诱发出肌肉疲劳的酸痛，干燥的空气让皮肤表面有仿佛要龟裂开的错觉，空气里有一股不熟悉的织物被阳光晒伤的味道。方锐的意识清醒过来，身体却仿佛还在梦境中不愿意动弹。
那不是一个美好的梦，虽然方锐对于内容已经毫无印象，但是惊心动魄的心跳和背脊上发凉僵硬的感觉都告诉他那是一个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噩梦。
方锐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听觉渐渐复苏，能听见嗡嗡的低频机械噪音和另一个不属于他的呼吸声。单调而安静的环境音让他剧烈震动的心脏慢慢安定了下来，随之浮现的是背上胀痛而阴凉的感觉以及嗓子里刮痧一样的干渴感。
没有睡意再次降临。
不知道过了多久，方锐无奈地睁开眼睛。
又是一个难以安睡的夜晚，又是一场无奈的败战。
他起来，去给自己倒水。热水壶里还留着第一天晚上冲茶剩下的一点隔夜水，方锐顺手就给倒了，重新续满按下了烧水键。
橙色的小灯亮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水壶里就能听见滋滋的加热的声音。
他拿了个干净的玻璃杯，无所事事地在一边等着。
遮光窗帘杜绝了大部分的光线，只有缝隙里透进了庭院里柔和的景观灯光，倒打在墙壁上，拉出漫长而稳定的光条。室内是干净的灰白色调，不足的光线下房间的边界都成了朦胧的虚影。深色的几何图样地毯上纯白色的床好像发出微微的荧光，靠窗一侧的被子掀开，是方锐刚刚睡的地方，而另一侧，是林敬言的。
林敬言的呼吸声很均匀，很平静。
方锐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是他马上意识到林敬言好像从来就是这么平静。
他想到了今天赛后的新闻发布会。
客场主场连续的失利已经要突破个位数，网络上的流言蜚语方锐可以不去看，但是记者的提问却不得不面对。
今天团队赛的失误您是怎么想的？最近呼啸的状态低迷作为队长您会采取怎样的措施？呼啸还有望进入季后赛吗？本赛季结束后您会选择退役吗？
一个个都笑容可掬，一个个都居心叵测。
最后是方锐终于忍不住抢过话筒，开始大谈特谈去年退役的某某某和某某一个跑去经商一个跑去留学后来又怎样怎样。
招待会在新闻官如常的坏脸色里结束了。
而林敬言至始至终只是微笑着，看着记者提问，看着方锐没边儿的胡吹，看着工作人员冷漠的在一边幸灾乐祸。
方锐不知道林敬言是怎么做到的，他们身陷泥潭，而林敬言却可以置若罔闻。
他茫然地盯着林敬言的床看了一会儿，直到热水沸腾的声音把他惊醒，才回过头专注地看着橙色的小灯等着跳灯。
但是他越是专注就越是走神起来。
那个一直嗡嗡作响吵得要死的是什么？空调有那么大的声音吗？窗外为什么没有虫鸣？这个时候的知了应该是很吵的才对。厕所里是不是有水滴声？我没有拧紧水龙头吗？
方锐跺着脚，烦躁无比的，终于等来了水开，匆匆忙忙地倒了热水端着茶杯往回走。由于动作太不小心，甚至把热水撒在了手上，烫得他条件反射地骂了一声。
“方锐？”
方锐吓了一跳，看到床上慢慢隆起了一个人影，林敬言醒了。
怀着情绪，方锐没有搭腔，快步走到床边把杯子放好，然后在自己床上坐下。
“怎么了？”林敬言靠坐起来，一边在床头柜上摸自己的眼镜，顺便就拧开了床头灯。
视线渐渐明亮起来，方锐看到林敬言闭起眼睛低头把眼镜架上，刚刚睡醒的人整个都没什么精神，头发乱糟糟的，但是依旧勉强拉起一个笑容看过来。
方锐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于是林敬言懂了。
他拍了拍身边的床铺，对方锐说：“来，坐过来。”
方锐不动，林敬言也不动。
这种比拼耐性的争执方锐永远不是林敬言的对手，最后他无奈地坐到了林敬言身边。
方锐对林敬言实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很奇怪的，林敬言明明是个性格很温吞没什么脾气的人，偏偏每次对上方锐都一败涂地。
林敬言摸了摸方锐的头。
方锐不喜欢被摸头，抗议过很多次，但是林敬言好像还是把他当个小孩子一样，两个人独处的时候高兴了就会摸摸他的头。不过方锐现在不觉得那么排斥了，可能因为他觉得林敬言能这么跟他说话的时候也不多了。
他有点难过。
“是因为我的事？”林敬言和声细气地问他。
方锐有一瞬间想要摇头的，可是林敬言看着他，他没有勇气说谎，只能点头。
林敬言又笑起来，低声骂了一句“傻瓜”。
方锐也不去反驳什么了。他低着头，憋了好久才说出一句话：“队长你真的要退役吗？”
林敬言一时间没有了动作。
方锐不停在看自己的膝盖和脚趾，他不敢看林敬言的表情。
一直过了有半分钟，林敬言才叹了口气，说：“总是要退役的。”
虽然这样那样的预感一直有，但是听林敬言自己说出来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方锐觉得他心里有点空。
林敬言已经当了他四年队友、四年搭档、四年队长了。
而在此之上，林敬言还可以说是方锐职业生涯的导师。
从方锐还在训练营的时候，林敬言跟着前呼啸队长去蓝雨参观时跟方锐练了一局，事后跟他两个人复盘开始。
最初是技术指导，然后帮他分析他的特长和习惯劝他重新选择职业、再到向俱乐部推荐他，等他到了呼啸又带着他融入战队、适应职业选手的生活……甚至还包括大年夜打长途电话劝解和父亲吵架而离家出走的迷途少年这种事情林敬言也一手包办了。
林敬言给予方锐的关照几乎可以说无微不至。
只要他能想到，他就会提醒方锐注意甚至帮他铺设好前进的道路。
但是，到头了。
方锐愣愣地看着林敬言。
半夜被吵醒的人脸色总是不太好看，何况林敬言最近压力确实也比较大，黑眼圈都浓重了起来；头发有点长，被枕头压出一个奇怪的造型，偏在一边；林敬言的脸型比较长而且瘦，五官也不深刻，还带着细金属框的眼镜，看起来就一副性格柔软的样子。
而他偏偏还带着三分遗憾三分失落三分抱歉看过来。
方锐发现林敬言已经不是他记忆里的高大可靠的样子了。
漫长的时间让记忆里的许多东西变得不牢靠。
但是方锐想这不是全部原因。
发布会散场时是方锐拉着林敬言走的。
他走得很急，一边走一边还在笑那些记者，等到新闻会现场的声音都听不见了，林敬言默默地就拉住了他，有点无奈地对他说：“别笑了。”
“可是看他们那副不敢相信又不敢问的样子真的好好笑哈哈！”
方锐笑得完全止不住，站在原地甚至直不起腰来了，虽然其实没有什么好笑的。
那个时候林敬言也是这样看着他，三分遗憾三分失落三分抱歉，然后用他一贯柔软低哑的声音说：“没关系的，方锐，不用这样笑的。”
“真的，你看他们……”方锐抬起头，看见了林敬言的眼睛。
“方锐，我没事的，不要笑了。”
三分遗憾三分失落三分抱歉，十二分的温柔，方锐一下子就哑火了。
“别哭啊……都说我没事了……”
“我才没有……”方锐的最后一句话，被硬生生压死在喉咙里——林敬言紧紧地抱住了他，双手用尽力气，声音却柔软至极地在他耳边轻声说：“我没事啊，别担心，你会好起来的，方锐——”
方锐直到那个时候才开始后悔。
他发现这些年来，从来都是林敬言为他做些什么，而他只是心安理得地做着他的搭档、他的队员、他的后辈。他太过依赖林敬言以至于都忘记了，其实他还是他的副队长。
随着方锐不断的成长，他和林敬言的身高差在一日日减少，今天他看林敬言已经不用抬头了。而当年训练营里只有右手操作特别快的小气功师现在也已经是有自己的风格、有自己的粉丝、牢牢占据二十四个全明星席位之一的战队王牌了。
方锐却忘记了，他如今已经不是初遇林敬言时的17岁少年了。
他记忆里的林敬言却还停留在那个时候意气奋发的22岁，他觉得林敬言好像还是那个能一分钟里把他打趴下、一句话能让他看到自己未来前辈。
方锐忘记了，其实自己已经站到这个人身边了。
当他轰然倒塌，方锐却没有办法撑起呼啸的筋骨。
因为林敬言从来也没有这么要求过他。
方锐是怨恨林敬言的，如果林敬言可以更高要求他，可以严厉的要求他像一个副队长那样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为战队的未来负责，也许这个时候他就不是看着林敬言黯然面对指责而自己却像个小丑一样除了胡闹搅局之外全然无能为力了。
可是方锐又怎么能对林敬言有这样的埋怨和要求？就因为林敬言从来都容忍他一切的无理取闹？
那样和得寸进尺的记者、不顾情面的粉丝、欺软怕硬的俱乐部管理层又有什么不同？
方锐站在一个被包容和不愿被包容的死循环里。
“队长——”方锐听见自己声音都变了形。
林敬言摇了摇头，没有让他说下去，过了一会儿看他一副难过的样子，才笑起来说：“哭丧着脸做什么呀，是我退役又不是你退役。”
方锐却没有办法跟着他一起傻笑，他伸手去摸林敬言的头发，把翘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捋顺了。
也许是因为方锐真的很少做这样温柔又亲昵的动作，林敬言有点吃惊，由着他理完头发又降下来抚摸他的脸，然后拿走了自己的眼镜。
没有戴眼镜的呼啸队长看起来好像比平时年轻，尤其是配合上他现在愣愣的表情。
林敬言才二十六岁。
方锐很多时候都忘记了林敬言只比他大五岁，这么多年过去后方锐已经和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大了。
“对不起啊，队长。”方锐小声地说。
林敬言的脸上有了微妙的变化，仿佛是他的标志一样的微笑渐渐僵硬破碎。
方锐想起了那个噩梦。
痛苦而折磨的第八赛季终于在常规赛最后一场走向终点，四年来第一次呼啸没有能进入季后赛。
作为队长的林敬言承担了全部骂名和责任，承受着粉丝和记者最激烈的质问和责骂。
方锐走在俱乐部阴暗的走廊里，听见一墙之隔的会议室里俱乐部高层在开着会。
一开始的声音很模糊，方锐几乎听不清他们在谈什么。他只觉得自己该快一点走开这个压抑的地方，可是马上一个清晰而无比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可以不当队长，我也可以不当主力，但是我想留下。”
是林敬言。
方锐一下子就被定在地上走不开了。
他记得他好像是第一次听见林敬言开口为自己请求，可是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柔软，软得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林敬言你觉得你让出位置就可以了吗？”一个冷酷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打算让谁来接替你的位置呢？”
沉默，墙内的林敬言在思考，而墙外的方锐却无法思考。
最后还是那个冷酷的声音说话了：“方锐吗？可是你告诉我，方锐能当好队长吗？”
方锐如同置身冰窟。
对于自己他有最深刻清醒的认识，一个玩猥琐流的人怎么能担负起战队队长和形象？也许从最开始他决定走这条道路的时候就有人已经看清了这个未来，可是林敬言还是微笑着默许了。
墙里的林敬言似乎争辩着什么，却被无情的打断了：“我们已经签了百花战队的唐昊了，明天你就宣布退役吧！”
之后会议上继续说了什么，方锐已经听不见了。
他拼命奔跑起来，走廊里的灯光像流星一样向后飞逝，就好像这今年战队的荣光一样迅速的消逝，周围陷入黑暗之中。
方锐不停前进不停前进，感觉这条路漫长得好像没有尽头一样。
但是最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前方还是出现了一丝破晓的曙光，他松了一口气——
方锐看着眼前的人，眼睛微微酸了起来。
方锐知道自己的噩梦马上就要清醒了，可是这个人永远都没有办法醒来。
而他很有可能是把这一切推向最糟糕的结局的那个人。
“对不起啊，林敬言。”方锐颤抖着，拥抱住了林敬言。
—end—
